這些建筑是林徽因設計的么?
上個世紀80年代較早出的一本有關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建造的書中,介紹參與設計的人員說到林徽因時,竟然寫成了“凌徽因”。足見由于她逝世較早,以及一段特殊歷史時期對知識分子的沖擊,雖然距她逝世時間還不到三十年,林徽因已經被人遺忘到了什么程度。但隨著新時期文化的復蘇,情勢大變,林徽因在現代文化史上的貢獻不僅逐漸回歸公眾視野,還由于其美麗才情氣節,在如今大眾的心目中,已經躍升為一眾現代文化大家中耀眼的“明星”。可又由于她逝世較早,以及由此帶來的史料的流散甚至缺失,記憶的淡化甚至誤植,耀眼的同時又混入了一些假托和偽飾。即使連最實在的建筑物也不能幸免,這就需要我們認真梳理辨別。
一、吉林市黃旗屯火車站
這幾年一直喧囂的吉林市黃旗屯火車站就是如此。去年,我去老吉林大學實地走訪梁思成、林徽因等人為此設計的教學樓,陪同參觀的東北電力大學校領導在我們臨走時問還去不去黃旗屯火車站。我們說不去,他很詫異,不是說這是林徽因設計的最具文藝氣息的火車站么,連火車站的廣告牌都這樣說,許多人包括很多外地游客都去打卡。我說不是。
何以說不是? 有關介紹說,站舍及候車室于1928年秋建成,鐘塔于1929年建成,塔亭于1930年建成。看清楚這個建設時間,我們應該就明白了。是梁啟超最早答應讓梁思成林徽因去東北大學創辦建筑系的。1928年3月,梁、林二人在加拿大結婚后踏上回國旅途,中間先繞道歐洲考察古典建筑,8月他們經過沈陽時,才與東北大學接觸上。林徽因回國后,先奔福州老家看望家人。此時梁啟超病勢日益沉重,梁思成不得不常常從沈陽趕回陪護,林徽因回北平后也只得留下陪護。1928年下學期林徽因根本沒有時間去東大,隨之她懷孕,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去世,2月17日舉行公祭,林徽因作為梁啟超看中喜歡的長媳,也“麻衣草履,俯伏靈幃內,稽顙叩謝”。后來東北大學的專家也給我傳來信息,林徽因1929年3月才到東北大學任教。從時間上說,難道林徽因還在美國時,還不知道要去東北大學任教時就已經設計黃旗屯火車站了么? 此說根本對不上茬。
而且吉林已經有人把當年設計圖紙找出來了,是翟維灃設計。
可當地就是不改。去年美國賓大補授林徽因建筑學學士學位時,某報專門做了篇林徽因設計該車站的文章,我當時電話給他們說——錯了,報社說這是當地認可推薦的。當地之所以如此堅持,無非現在林徽因很熱,有此一說,一般游客不會去深究,可以使吉林市多一處旅游景點也。
二、昆明篆塘新村全面抗戰爆發,梁、林萬難來到昆明后也曾進行了一些建筑設計。近兩年有史料表明林徽因參與了昆明此時建筑的篆塘新村的建設。唐莉在《近代史研究》2023年第6期著文《抗戰時期中國營造學社在昆明的建筑活動拾遺》,《建筑史學刊》2024年7月25日在其公眾號進行了摘推。該文說:“林徽因受聘擔任篆塘新村的建筑設計顧問”,“1938年前后,昆明首個新型居住區篆塘新村開始建設,這是抗戰期間昆明最早開展的一個地產開發項目。該項目由富滇新銀行行長繆云臺與昆明市市長翟翚發起,擬在昆明市小西門外籌建新住宅區篆塘新村,以緩解抗戰時期昆明地區人口暴增而帶來的房荒問題,并協助市政發展建設。篆塘新村項目由昆明建筑工程師事務所主持,聘請‘對于新村住宅研究有素’的林徽因為建筑設計顧問,‘以滿足戰時疏散人民生活需要,使人民在后方安居樂業,并非專為盈利’”。根據注釋,該段小括號內所引史實出自當年主持此項目的昆明營業公司編的《昆明市新住宅建設說明》“緣起”,應該所言不虛。“緣起”中在說了邀請林徽因擔任顧問后又鄭重表示,“此項計劃之完成,多賴其設計擘畫之功也”。
“緣起”說聘請林徽因是因為她對于“新村住宅研究有素”,確符合林徽因實情。1930年,梁思成和張銳合作替天津設計起草了首部城市規劃《天津特別市物質建設方案》,這在當時中國也少見,按照梁、林學術一體的“實際”,表明梁、林留學期間以及一回國就已經開始關注現代城市規劃及在中國實施的問題;1945年10月,林徽因推出《現代住宅設計的參考》一文,從此文看出,林徽因抗戰時期已經著手廣泛收集美英等國城市對改進普通人民住宅問題的探索,并有了自己的思考。由此,當時昆明市政當局建設篆塘新村,請林徽因擔任顧問,并請她設計擘畫,應該說真正請對人了。
“緣起”雖然說明“關于新住宅區設計繪圖建筑事宜,業經該公司(即昆明營業公司)聘請興業建筑師及公利營業公司,合并設立昆明建筑工程師事務所主持之,以專責成”,但并沒有具體說明是誰設計,而后面又接了句,“此項計劃之完成”,多賴林徽因“設計擘畫之功也”。唐莉文在引述了林徽因擔任設計顧問后,也沒說明誰是具體設計者,后面的論述又幾乎等同于在說林徽因就是具體設計者。文章說:“至1944年11月,原計劃1100畝的住宅區僅征地411余畝,馬路建設僅完成26%,出租住宅建設10所但仍未全部完工,新村禮堂及附屬工程、新村公園及路面等建設也剛剛起步”,“篆塘新村項目的實際進展和林徽因的初期籌劃相去甚遠”。所以在此史料出來后幾乎讓人覺得篆塘新村的設計者就是林徽因。
篆塘新村是不是林徽因設計的呢? 既然文章說是繆云臺主持建設的,那么我們看看繆云臺先生是怎么說篆塘新村建設的,“1938年起,中央和各省的軍公教人員大量入滇,昆明的人口激增,房荒自然成了一個大問題,而地產投機便也成了一宗發財的生意。這時最苦的是公教人員,他們待遇菲薄,便宜的房子找不到,貴的房子住不起。于是經濟委員會決定投資,在昆明小西門外,由建筑師徐敬直先生設計建造了一個篆塘新村,來解決他們的住房問題,并于1939年初完成。這個新村以不謀利為原則,租金訂得十分便宜。房屋分甲乙丙三種,都很實用,可容二三百戶人家。那時許多西南聯大的教授和疏散到滇的工程技術人員都住在那里。篆塘新村與抗戰后期投機商人在昆明所造的復興新村,租與美國人發洋財,可以說是一個鮮明的對比”(《繆云臺回憶錄》,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年3月第2版第102頁)。篆塘新村設計者是徐敬直,繆云臺是篆塘新村的實施者,回憶得那么明確肯定,應該不會有錯。
其實,徐敬直與梁、林關系非同一般,之前他們就有過合作。“中央博物院”(即如今的南京博物院)就是梁、徐共同設計的結果。1933年國民政府教育部根據蔡元培先生的倡議創建“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1934年7月,成立“中央博物院建筑委員會”,委員長為翁文灝,委員有張道藩、傅汝霖、傅斯年、丁文江、李書華、梁思成、雷震、李濟,梁思成為專門委員。1935年4月16日第二次會議上,通過了征選建筑圖案章程,邀請李宗侃、李錦沛、徐敬直、楊廷寶等13位建筑師報送設計圖案參選。由杭立武、梁思成、劉敦禎、張道藩、李濟5人組成審查委員會進行評審。經審查,全部圖案均不符合章程規定,從而決定從各圖中選出比較合用、最有修改價值的圖案加以改進。審查委員會最后用不記名投票的方法,選出興業建筑事務所建筑師徐敬直設計的圖案,報呈教育部備案。院建筑委員會聘請徐敬直為本院建筑師,由他會同專門委員梁思成等修正原圖,測量院址,并指導、監督建筑工作。徐敬直原設計大殿為清式建筑,后會同梁思成修改成仿遼建筑。1936年6月6日,國立中央博物院第一期工程開始動工。這就是如今南京博物院呈現給我們的面貌。
篆塘新村建設,應該是徐與梁、林這種關系和合作的延續與再現。
林徽因作為篆塘新村的顧問,也應是林徽因抗戰時期為大后方建設所做出的一大社會貢獻。其實踐也進一步強勁了她對戰后城市建設和人民住宅改善問題持續關注思索的動力。同時也說明隨著梁、林等人對中國古代建筑調查測繪以及中國古代建筑史料整理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梁、林二人到昆明后對西南聯大和云南大學有關建筑的設計,林徽因建筑師的身份與地位在當時西南大后方的建筑學界和城市規劃學界得到了高度認可,甚至在城市主政者那里也得到了相當的推崇。
三、清華大學勝因院
清華大學勝因院的設計。勝因院是抗戰勝利后清華復校后新建的。梁、林此時來到清華大學籌建建筑系,開始住新林院8號,勝因院建成后他們一家搬了過去,住12號。這些年一直有人認為勝因院是林徽因設計的。前兩年出的曹汛先生的遺著《林徽音先生年譜》仍主此說。但也有人不認可。我曾請清華大學哲學系原主任盧風老師幫我現場踏勘確認,他去了后回我信息說沒有看到哪幢是梁、林故居,查資料也沒有看到明確說是林徽因設計。后來我自己又跑到清華大學。新林院破破爛爛,勝因院還完整保存好多幢,但沒看到他們住過的十二號。此院有標識牌專門介紹勝因院,中間沒有說林徽因設計的事(2024年6月18日,清華大學舉行林徽因誕辰120周年紀念會,學校領導在致辭中重點評價了林徽因帶領清華大學團隊設計國徽的事,也沒說設計勝因院的事)——如是的話,為什么在介紹中不說一說此事呢? 林徽因此時病重,如帶病設計,其精神不也值得敬佩,難道是怕一說又多一網紅地——清華大學校史專家金富軍先生給了我好多本清華大學校史資料。回來一翻,再結合其他建筑家回憶,確定的是,勝因院的設計有梁、林的“血脈”,但具體設計者真不是林徽因,而是張銳的弟弟,后來人民大會堂的總設計師張镈。
張镈在其回憶錄《張镈——我的建筑創作道路》中說:日本投降以后的三年間,“在北平我主持設計”了“清華教職工住宅新區:設計了兩種單元,一是單層兩坡頂別墅式,一是小二層樓”,“清華總務處處長對設計費很苛刻,只按兩個單元的面積造價3%給設計費,按全部幾十棟的總和及市政管線設計等給監工費2%”(天津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第63頁)。張镈所說的設計就是勝因院。因為從抗戰勝利回歸到新中國成立這段時間清華大學沒有進行其他建設。根據《清華大學志》第二卷記載,新林院1934年建,新齋1935年建,普吉院1937年建,勝因院1946年建,1946—1948年,“在這期間,由于內戰,教育經費嚴重短缺,庚款基金利息亦不敷用,只建成勝因院教授住宅和14所平房,建筑面積6347平方米”(陳旭、賀美英、張再興主編,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4月第1版第451頁)。一切明明白白。當然,張镈是梁、林在東北大學帶的第三屆學生。我所說的,勝因院雖然不是林徽因設計,但也有著她和梁思成的“建筑”血脈,正在于此。
但最近事情又來了。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重識徽音 林徽因建筑筆記》,雖然沒有把此建筑群的整體設計算到林徽因身上,但把其中37號等三棟平房的設計認作了林徽因的設計作品,并且在書中還對此建筑藝術進行了詳細分析。“1946—1947年,林徽因參與了清華大學勝因院住宅群設計,其中勝因院37號是目前明確證實由她參與設計的勝因院平房,也是她在1945年、1946年相繼發表的兩篇文章中住宅設計思想的唯一實物見證”。編注者胡占芳、雨璟的理由是“1995年1月21日,清華大學基建處資深建筑師湯紀敏(建筑系1949級,林徽因的學生)在勝因院平房圖紙檔案上附題簽說明:‘此圖為勝因院平房圖,有保留價值。由林徽因(梁思成夫人)設計。為紀念林現保留三棟(現施嘉煬住所)。’(該出版社公眾號《認識建筑》2025年6月26日為推介此書推出的介紹文章《林徽因親自設計的住宅是什么樣的?》)。”
湯紀敏的題簽之前就有人引用過。2009年3月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出版的姚雅欣、董兵著的《識廬——清華園最后的近代住宅與名人故居》一書,在說了勝因院總體設計由張镈負責后,作為個例又引用了湯先生的題簽,重點介紹了“37號”等三所平房由林徽因設計,及其文化價值。由于此書是說清華園的近代住宅與名人故居,所引林徽因的事淹沒在整體內容中,沒有引起更廣泛的關注。當下的《重識徽音 林徽因建筑筆記》,公眾號種種推介文章與線下實際推介活動連翩而出。勝因院此三棟平房的設計作為林徽因對戰后普通百姓生活用房改進關注思考的實踐都作為重點屢屢推出。由此,此三棟平房由林徽因設計在“林徽因”讀者群及社會關注層面產生了較廣泛影響。
此三棟真的由林徽因設計么?
眾多史實與邏輯缺失讓人不得不提出質疑。
第一,從湯先生方面說。一般梁、林設計的圖紙下面都有他們的簽名,此圖下面沒有。當然有,也不需要湯先生等題簽說明了。湯先生是林先生的學生,但她是林先生1949級的學生,此時勝因院早已建成,她不是建設時期的“當事人”。如果是聽說的,聽誰說的? 即使聽林先生自己說的,時隔快五十年,難保記憶不出錯。斷言“明確證實”有失穩妥。
第二,從建設時間上說,根本對不上。清華大學就教職員住宅修復與建設問題,1946年1月即同基泰工程司商定,由其負責建筑設計;1946年8月12日,勝因院工程開標。1945年11月,梁思成陪同林徽因來到重慶請美國著名胸外科醫師里奧·埃婁塞爾博士作病情檢查,埃氏斷言,林徽因的生命最多只剩下五年時間。1946年2月15日,林徽因乘飛機再度前往昆明,想利用春城的氣候條件進行休養,可一到昆明就又臥床不起,用她自己話說:“甚至比在重慶時更厲害了。”7月初又回到重慶。7月31日,梁、林一家連同西南聯大一批教授乘飛機回到因戰爭而離別八年的北平,住到清華園新林院8號。難道林徽因在昆明、重慶時即在設計了? 此時,林先生病得很重。回來后,為了讓她靜養,梁思成曾特意在住宅前釘了一個一人高的木牌,上寫:這里住著一個病人,遵醫囑她需要靜養,過往行人,請勿喧嘩。如此情形,林徽因有體力有精力有時間設計勝因院三棟平房嗎?一個極好的例證,抗戰勝利后北大從昆明回來,也準備進行一系列建設,1946年8月,胡適回校后主持召開的第一次行政會議,討論通過了校址校舍設計委員會構成和職權,鑒于梁、林1930年代中期曾為北大設計了地質館和學生宿舍,林徽因就被聘為六位校址校舍設計委員之一。但這批建筑林徽因由于身體原因就沒有參與設計。很多同樣是請張镈設計的。
那會不會是建的過程中林徽因想設計那三棟平房呢?這從建筑規則上來說幾乎不可能。如果非要拋開這點,再看時間也沒有可能。勝因院1947年9月全部竣工。他們一家回來不久,梁思成即往美國講學、考察戰后美國現代建筑教育和參加聯合國大廈設計。林徽因又不自覺接過了幫助籌建清華大學建筑系的擔子,同時病體越來越沉重,不得不聯系醫院準備動手術,而且手術結果未卜,林徽因自己為此心情很灰暗。林徽因擠得出時間么,工程建設時間允許么?
第三,從張镈方面說,何以不提林徽因加入設計?他在回憶錄里說到梁、林回到北平后,首次去拜見他們,梁先生就批評了張镈日占時對故宮等進行的測繪。他說雖然是出于保護中華文物的動機,但畢竟是向日偽爭取的,面對梁、林二先生的批評,自己還是感到愧疚。如果此時林先生也對勝因院中的平房進行了設計,他在說到此節時,出于職業操守和對老師的尊敬,不會不加說明。
第四,從設計方面說,林徽因動機何在?整體上由張镈負責,統一設計。即使時間上允許,學校程序上牽就,人家沒有聘請你,而且學生已經設計完畢,林徽因何以要硬撐著病體硬插進來去設計三棟平房。除了湯先生的孤證,林徽因自己沒說,其他人也沒提及。二層樓房17棟;平房23棟。張镈回憶說兩種規格的房屋分別是按同一種方式設計的。這里,只需把兩種規格房屋的設計圖紙調出來,看一下平房的設計圖紙此三幢是不是單獨設計的、是不是同其他不一樣,就明白了。其實我去看時,平房都是同一模式。
作為建筑師和設計師,能夠主導或參與設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哪怕只有其中一項,已足夠設計大家們稱羨的了。——當然有此一項,讓林徽因設計人生更豐富設計鏈條更完整豈不更好。如此,則需要大家以更開闊的視野,更求實的態度和更實證的精神,拿出更多可靠的史料來回應這些質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