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與紅山茶 戴望舒的詩里詩外
大塔兒巷,本是杭州一條普普通通的老巷子,它因雨巷之名,至今依然異乎尋常地存在著。
我在這里不期遇到過為雨巷慕名而來的探訪者,也陪著從外地來的好友在這里找尋過雨巷的詩意。再早先,孩子就在大塔兒巷附近上學,那時每天在這里來來往往過了好幾年光景。其實,那條悠長的青石板路泛著雨光的巷子,早已不見了,殘存下一點印記的,留在了一面約五十來米白墻上,一行行題刻下了戴望舒作于1927年的詩——《雨巷》。
一
直到今天,這首詩仍在打量著我們,好像詩里總有自己的影子。愛江南煙雨詩畫的,這里有水墨丹青的古典韻味。追憶逝去的青春,這里有結著丁香般愁怨的姑娘,像夢中飄過。即使人類那些永恒的主題,孤獨、希望和愛,這里也有具象的詩意敘事。
戴望舒天生就是一個詩人。發表《雨巷》時,他才23歲,被葉圣陶盛贊“替新詩的音節開了一個新的紀元。”戴望舒由此一舉成名,被譽為“雨巷詩人”。如果將1917年胡適在《新青年》雜志發表《白話詩八首》作為新詩的起點,新詩已有了百余年歷史。作為新詩拓荒者之一,戴望舒是中國詩壇上不可或缺的一位重要詩人。1936年他和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共同創辦的《新詩》月刊,是中國近代詩壇上最重要的文學期刊之一。他對詩歌的深刻思考和探索,凝聚在他創作的90余首詩歌中,凝聚在體現他詩學理念的《詩論零札》中,也凝聚在他翻譯了大量達意傳神的譯詩中。臺灣詩人痖弦自述說,他們那一代的臺灣詩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寫現代詩的時候,戴望舒所譯的法國象征主義詩歌對他們頗有影響,他們互相私下傳閱,猶如地下文學。
消逝的雨巷離我很近,就在我居住的不遠處。文學版圖上,有著諸多鮮活的地標,滁州醉翁亭、武漢黃鶴樓、成都杜甫草堂、黃岡東坡赤壁……它們存于傳世的名篇中,又與現實交織在一起,超越了地理空間概念,被附麗了另一種存在的意義。即便有的已不復存在,仍讓人念念難忘,就像雨巷。
《雨巷》的名氣太大了,我曾一直以為它便是戴望舒的全部。事實上,來自別處,還有另一個戴望舒。不止雨巷,還有在香江的淺水灣畔,放著的一束紅山茶。
雖然八十多年前的那束紅山茶早已化為塵土,不過它仍鮮活永存著,在戴望舒的詩里。
二
1941年12月香港淪陷。二十八天后蕭紅病逝于戰時臨時醫院,被葬在淺水灣海邊。10個月后,困留在香港的戴望舒來到淺水灣憑吊蕭紅,此后他又多次前往,《蕭紅墓畔口占》即由此而出。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據葉靈鳳撰文回憶:“1942年11月的某一天,由于一位日本朋友的協助,我同戴望舒先生進入當時還是禁區的淺水灣,在荒涼寂寞的灘頭,第一次拜謁了蕭紅墓。”寂寞的長路與荒涼的墓地,無盡的暗夜與一束紅山茶。寂靜與濤聲,等待與希望。每次讀《口占》,會不由被這首短詩所蘊含的能量驚艷。他為何甘愿不惜走六小時的路,只為去蕭紅墳頭放一束紅山茶?憑吊逝者,不應是白菊花嗎?為何是紅山茶?
相比《雨巷》,它極其的短,字數節制得不能再節制,看似平淡無奇,如覆蓋大地的堅冰,無聲靜謐,底下卻是洶涌的河。
在戴望舒和蕭紅謀面于香港前,戴望舒向當時還在重慶北碚的蕭紅約過稿。彼時戴望舒為避戰火,已南下香港,是《星島日報》副刊《星座》主編。對于為何取名“星座”,他在《創刊小言》直言,“《星座》能夠為它的讀者忠實地代替了天上的星星,與港岸周遭的燈光同盡一點照明之責。”主持《星座》副刊期間,戴望舒編發了大量宣傳抗日的文學作品,聚集了茅盾、郁達夫、沈從文、郭沫若、艾青等眾多知名作家為副刊供稿。這些匯聚起的筆墨,恰如天上的星星照耀著,是抗爭,也是啟明。后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成立,戴望舒雖不是協會主席,徐遲在《我的文學生涯》中說,實際文協領導工作“主要差不多落到了戴望舒的肩頭”。
對蕭紅來說,逃離重慶到香港,意味著再也不用在日軍飛機無休止轟炸下東躲西藏,另一個重要原因,“自己和端木都有些文章在香港的報刊上發表,生活不會成問題。”香港的報刊,主要指的就是《星島日報》副刊《星座》。戴望舒這位前輩給予蕭紅和端木蕻良的支持和幫助,無疑是巨大的。他熱情地為二人介紹文藝圈朋友,邀請他們到家中做客,甚至提出讓他們搬來家中同住。《星座》見證了蕭紅創作的黃金時代,《曠野的呼喊》《花狗》《茶食店》《北中國》等作品相繼在《星座》發表刊出,包括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呼蘭河傳》。蕭紅將這些著作交給戴望舒,可見她對戴望舒絕對的信任,也可見當時《星座》影響力。
可惜,蕭紅這位頗具天才的“文學洛神”在31歲就隕落了,死前她在紙上寫滿了悲楚:“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倘若沒有遇上庸醫誤診,在香港能躲過日寇轟炸,她的肺結核病也許能得到良好治療。戰爭的傷害,三段不堪的婚戀,來自他人的流言碎語,她終竟沒能逃脫厄運。
戴望舒在蕭紅荒寒墓前放了一束紅山茶,這是一個多么決絕的姿態。他們因文學結緣,伊人已逝,他為她哀傷,同情她,理解她,正如魯迅文字里對蕭紅的憐惜。新鮮的紅色,明麗的芬芳,在戴望舒眼里,蕭紅就是熾熱高潔的紅山茶。亂世中純真的友誼,生者對逝者最深情的敬意,這也是詩里最讓我動容的部分。
就在蕭紅病逝后不久,為抗戰呼號的戴望舒被日本人逮捕入獄。人們無法想象他在魔窟里經歷了什么,慘烈的酷刑似一道血泥深嵌在了詩中:“從口鼻一齊喝水,然后給踩肚子,膝頭壓在尖釘上,磚頭墊在腳踵上,聽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飛機在梁上蕩。”而他,硬是沒有供出文協任何一個人,也沒有供出任何一個宣傳抗日的朋友,最后是“到垂死的時候才被保釋出來抬回家中”。
戴望舒曾說“盡一點照明之責”,他的確做到了,為此幾近付出了生命。他對這片大地的忠誠,儼然超越了詩人的身份。戴望舒自編的最后一本詩集《災難的歲月》,收錄了寫于1934年到1945年的詩,包括《我用殘損的手掌》《獄中題壁》《等待》等名篇。“當你們回來,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用你們勝利的歡呼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著太陽,沐著飄風: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讀到這樣直白而凜冽的詩句,即使不知作詩者是誰,也會猜出,他一定是在時代泥淖里歷盡過生死沉浮的人。
詩外有詩。從這個角度講,經歷了從牢獄死里逃生來到蕭紅墓前的戴望舒,他帶來的紅山茶,不只是給蕭紅的,長夜漫漫里的這抹亮色,也是戴望舒給自己的,抑或還有給他詩中那些“不像牲口一樣活,螻蟻一樣死”的同胞。這個曾在雨巷自我愁怨的彷徨者,最終轉向了宏闊的遠方。
三
1949年初,當北平解放的消息傳到香港,戴望舒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決定立刻動身北上。朋友勸他,北方寒冷的冬季會加重他的哮喘病情,他卻道:“我不想再在香港住下去了,一定要到北平去,就是死也要死得光榮一點。”竟一語成讖,戴望舒到北京僅十一個月,生命戛然而止,年僅45歲。
短暫的一生中,戴望舒可謂命運多舛。他經歷過兩次婚變,在婚姻和家事上,很不順遂,幸福于他總是稍縱即逝。他曾一度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寄居在好友葉靈鳳家。遭受過酷刑折磨后,他的身體被徹底摧垮,哮喘發作時,“連一層的樓梯都爬不上”。葉靈鳳說,晚上戴望舒和孩子住在客廳,和他的臥房隔著一層屏門,夜靜時常常發出氣喘如牛的聲音。“愿我在最后的時間將來的時候看見你,愿我在垂死的時候用我的虛弱的手把握著你。”這首古羅馬詩,被戴望舒題獻給了他癡戀的姑娘。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愛過的三位女性都不在身旁,沒有一雙手握著他,讓他和這個世界安然告別。
耀眼的才華,若沒有遇上好的時代,再若連執子之手也沒有,似乎注定要背負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對戴望舒而言,無疑是命運的不幸,對傳世之作來說,卻是大幸。
在眾多師友朋儕的憶述中,抗戰時期曾和戴望舒一起創辦詩刊《頂點》的艾青,說過一段很樸實的話:“我對戴望舒很尊敬,他是真正的詩人。所謂真正,就是不說假話。不講假話的詩人不多,所以說正直的話的詩人就可貴了。”濾去時代風云,這段大白話現在仍大有余味。
戴望舒的女兒回憶說,住在上海亨利路永利村(邨)時,他常常摸著我的頭,叫我多讀書。到夜晚,他則一個人伏在書桌上,對著臺燈看書,從背影看去,就像一只撲火的巨大的夜蛾。
《夜蛾》里,詩人寫道:“這只是為了一念,不是夢,就像那一天我化成鳳。”一念里,想必有細雨飄落的青石小巷,有海風吹拂過的花容暗香。或許還有幾份詩里詩外的況味。誰的人生里沒有走過寂寞的雨巷?命運的饋贈或許也有紅山茶的芬芳。當一首詩比石頭更堅固,一個人的永生在他的詩里自有了歸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