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誰在敲門》: 從文字張力到視聽共情
作為第十九屆中國戲劇節優秀劇目獎獲獎作品,話劇《誰在敲門》以一方舞臺的有限空間,承載起城鄉變革中一個家族的悲歡沉浮,以空間藝術的銳度應和著時代發展的“敲門”之聲,敲開的不僅是劇中許家老宅的沉重木門,更是文學與戲劇對話的新可能。
當今舞臺上,文學名著改編成為一道亮麗風景線。從經典名著《紅樓夢》的重釋,到《北上》《塵埃落定》《生命冊》等當代小說的改編,戲劇創作者始終在探索核心命題:如何讓凝固于書頁中的文字,在舞臺上獲得鮮活生命。《誰在敲門》的改編,正是這場探索中極具示范意義的樣本。
羅偉章的原著小說,以時間為軸,通過綿密敘事編織出許氏家族與時代交織的親情網絡。小說里那些川東北“燕兒坡”的風情描摹,許家兄弟姊妹在利益與親情間的拉拉扯扯,借著作者極富特色的文字,在讀者腦海中構建起跨越時代的曠遠圖景。話劇《誰在敲門》沒有復刻小說的“時間軸”,而是剪斷原著故事的旁枝末節,將藝術焦點錨定在三個關鍵節點上:許成祥老人的生日聚會、突發腦梗后的住院時光以及其人生落幕時的葬禮習俗。三個事件如同戲劇沖突的三枚榫卯,精準咬合起劇情的起承轉合,既保留了原著中家族沖突的核心,又契合了舞臺敘事的集中性特點。巧妙將原著“曠遠豁達”的精神內核,轉化為舞臺上“恢宏景深”的藝術視角,讓觀眾可以在有限的戲劇時長里,觸摸到時代浪潮中最真實的脈動。
文學作品的魅力往往潛藏于豐贍的細節之中。原著以細膩筆觸刻畫許家人的內心幽微與人性褶皺,無論是許春明的理想與現實落差、兄弟間因贍養問題引發的爭執,還是傳統習俗與現代觀念的碰撞,皆源于作者對人物心理的精準捕捉。而舞臺藝術的核心挑戰,正在于將這種“向內”的文字張力,轉化為“向外”的視聽表現,實現從文學到戲劇的升華。《誰在敲門》給出的答案可圈可點。
編導打破傳統戲劇敘事邊界,建立起與觀眾深度共情的通道:常規敘事中,人物被限定于特定場景與情節,觀眾僅能作為“旁觀者”靜觀其變;而該劇主角許春明既與兄弟姊妹共歷家族悲歡,又能抽離劇情以內心旁白與觀眾對話。這種“融入”與“跳出”的切換,既打破了舞美設計的有形“框框”,也消解了觀眾與舞臺間的無形“壁壘”。當許春明娓娓道來內心的困惑與掙扎,觀眾便從“局外人”轉變為許春明的直接聽眾,自然而然地被帶入對劇情的理解與思考中。原著小說中,無法被舞臺直接呈現的心理描寫、難以盡數還原的故事場景,通過許春明的旁白便有了絲絲入扣的落點;潛藏于情節背后的時代困惑,也借由與觀眾的“對話”引發共鳴。如老人住院后,許春明望著爭吵的兄弟姊妹輕聲旁白:“我們都在忙著算自己的賬,卻忘了爹躺在病床上,等的不是錢,只是一句貼心話。”看似平淡如水的旁白,卻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剖開當代人在親情與利益間的麻木與糾結,舞臺矛盾沖突更富戲劇性。
劇作對“敲門”這一核心意象的具象化處理堪稱精妙。在小說中,“敲門”或許只是推進情節的符號,而在話劇中,它成為貫穿全劇的“靈魂”:或輕或重、或急或緩的叩門聲,既是親人到訪,也是命運突襲,更是時代變革對傳統家庭命運的叩問。“敲門”不再是孤立的聲音元素,而是與劇情、人物、主題深度綁定的藝術密碼,當許家老宅的木門在舞臺上緩緩開合,這一聲聲叩問便化作文學與戲劇對話的密鑰,讓書頁間的文字張力在舞臺藝術中擁有了可觸可感的溫度。
劇中的“門”早已超越道具屬性,成為多義的象征符號:既是許家老宅的木門,象征傳統家庭的邊界;也是城鄉之間的“門”,承載時代變革中人們的身份焦慮;更是每個人心中的“門”,隱喻親情與利益、傳統與現代的沖突。編導并未刻意強調其象征意義,而是通過劇情推進與場景轉換讓意象自然滲透,“門”成為整部戲劇的“精神象征”,形成強大的藝術向心力,也讓劇組的藝術突圍更具章法。
全劇雖聚焦一個家族的家長里短,卻折射出當代中國城鄉變遷的諸多議題:傳統家庭倫理的消解與重構、伴隨人口流動而來的利益對親情的沖擊、傳統習俗與現代觀念的碰撞等。許春明作為從農村走進城市的知識分子,既向往城市生活,又眷戀農村根基;想擺脫傳統家庭束縛,又無法割舍親情牽絆。當他在舞臺上說出“我像個無根的浮萍,在城市里漂著,回不去的農村,融不進的城市”,臺下許多觀眾熱淚盈眶。此外,劇中充滿川東北方言特色的對白樸實生動,“要得”“巴適”“莫得事”等詞匯既增添了地域色彩,也讓觀眾倍感親切自然。
如果說小說是作者個人的“精細雕刻”,戲劇便是一群藝術家的“集體創作”。《誰在敲門》的成功,正在于將劇本改編、導演調度、演員表演、舞美等環節擰成合力,讓戲劇藝術多維度釋放張力。該劇讓我們看到,當戲劇創作者以擅長的敘事方式,將文學名著中的“潛臺詞”轉化為舞臺藝術的“顯場景”,不僅可以讓文學獲得新的生命,還讓文學的內涵變得更為立體、磅礴。
(作者:周其倫,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